石岭小镇窥东北
“快,再买几个币子,咱们把三国志这关续下来。”“好,我去找老板买,你撑住。”
二十多年前,家乡吉林省四平市石岭镇,我和玩伴在1995年中考后那个暑假的对话,仍旧没有淡去。1994和1995年,在游戏厅、台球厅和录像厅(俗称“三厅”)度过的青涩光阴,也经常出现在我之后若干年的思绪中。
1994年年初,因为父亲工作原因,我的家搬到了石岭镇。记得当年从四平市区到石岭镇的几十公里,要翻山越岭,走一个多小时。石岭镇地处半山区,系长白山支脉、哈达岭余脉。之前久居平原,低山环绕的石岭小镇,永远是这么多年来最美好的回忆——特别是那栋白色教学楼内的校园生活,和街头的“三厅”娱乐。
1995年,我初中毕业考进县城高中,家也搬到长春。之后仅在1999年大二寒假匆匆回来拜访过几位初中恩师,并未过久停留。1995-1999年,只有短短四年,整个社会经济的改变并不大,因此没有太多关于变化的印象。
四平市与石岭镇关系:四平东站(高铁站)距离石岭镇公路距离26公里
石岭镇城镇空间结构:303国道从镇东部和北部穿越而过,四梅铁路则在西部跨越
到了2018年寒假,我决定再访度过一年半初中生活的故地。在二十年的时间跨度下,通过接触两位初中同学,进行更深入的访问,我所看到、听到和感受到的家乡变化非常明显。这些变化,发生在经历了先发城市化、目前经受发展阵痛的东北,也发生在距中心城市很近但不足以被中心城市扩张覆盖的小城镇。根据我们长期的中国收缩城市和城市空间品质研究,石岭镇并不孤独,在东北大量而广泛地存在。
四平市去往石岭镇的国道 本文以下图片均为 作者供图
小镇入口
典型的小镇空间
典型的小镇空间
初中生数量减半
我曾经就读的“四平市铁东区石岭镇中学校”,分为初中部和职高部。我1994-1995年就读的初中部(初二初三),当时初二初三分别有五个和六个年级。今年回去再看,每个年级三个班,少了一半,初三的人数目前是初一和初二的一半左右(据了解,与中考学区严格管理有关)。总体上, 当年初中部人数最多时有一千多人,目前四百多人。
学生之所以减少,原因一方面是总的人口少了(根据多源网络信息,2006年全镇约5万人、2012年约4万人),如镇所在地和包括的若干村庄;另一方面是,随着2010年石岭镇划入四平市铁东区,而不是原来的四平市梨树县,稍微有点条件的,都到了四平市读书。而以前因为入学制度、家长经济承受能力、交通条件等多方面的限制,石岭镇学生去四平就学的情况,并不似如今这样普遍。
初中部的出勤板
初中学生的减少,是老龄化和人口收缩非常直接的表征。此外,经历了半天实地调查,小镇也不及当年我所感受的热闹、有活力。除了靠近303国道的客运站和市场附近,其他地方在周末的下午两三点很少见到人。在火车站的站厅内,没有看到一位乘客,甚至工作人员也没有。那天我走进了人生中的第一座无人火车站。
空无一人甚至没有看到工作人员的火车站
同样的物质空间,不同的社会生态
在人口减少之外,更深刻的变化是居民结构,即社会生态。上世纪九十年代,镇里的人多在镇里居住,同时家里有劳动力在镇里从事非农业工作。而在镇里工作的人,也几乎都住在镇里。
而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我的初中同学苏敏楠,读了梨树师范学院后,回到初中教书,是这所学校的团委书记,每周除了一天晚上夜班住在镇上的父母家外,每天都回到安置在四平的家,孩子也在四平铁东上中学。
据了解,目前在镇里就职于政府、学校这类机构的人,或说有“正式工作(即铁饭碗)”的人,多住在四平市(据说有百分之六七十,剩下的多是孩子已上大学或毕业参加工作的)。甚至四平市出城去往石岭的东郊,还有一个被俗称为石岭村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住的人多来自石岭,部分还在石岭工作。而镇上不是没地方住,学校的老师如果家里在镇上没有房子,也可以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
这种与二十年前截然不同的状况,主要原因应该有二:一是交通变方便了,以往的盘山路目前取直了,二十多公里直接到四平市中心,随着私家车普及,开车半小时的时间并不是障碍。学校还给两地通勤职工统一交了往返各十元的公路收费。另外,这些有正式工作的人去四平住,最主要为的是子女的教育,这基本上已成为最重要的原因。这点我在文末还会讨论。
当然,这也造成石岭中学的生源主要来自石岭镇所辖农村地区。为此,学校2013年专门建了宿舍楼,供农村学生住宿。我上学的时候,几乎所有学生都走读。现在,也有不少农村学生家庭条件较好,在镇上租房子,家里有人过来一起住着陪读。
石岭镇火车站附近的四平监狱还保持着当年的风貌,过去经常流传犯人跑出来的段子,不过据说也要搬迁了。
石岭镇火车站附近的四平监狱
在镇上工作的人,都住在市里。那么,目前住在镇上的都是什么人呢?一部分是子女不需要在四平上学、在镇上工作或已退休的镇里人;一部分是如上所说,农村过来陪读中心小学和中学的;还有一部分是在镇上做买卖的人,租镇里人的房子或直接买房。
这点让我最为触动。这么多年下来,整个小镇的社会生态几乎彻底改变,由原来的城镇生活,变为部分再现农业社会。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工作在这里的人,工作在这里的人不住这里。社会生态变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和居民需求也产生了重大变化,政府需要提供的基础公共服务也必将有较大不同。
我暗自感慨,我们那一代学生,是否是父母在镇上工作并在本地小学或中学上学的最后一代?我也在想,等到农村人口下降到极点,等到镇里的“坐地户”都老去或去四平养老,镇上几乎不会有什么人住,那些所谓“正式工作”也基本没有必要了。
不再修复的烈士陵园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每年都要来到小镇东缘的烈士陵园扫墓,这已成为我对初中阶段的回忆之一。这次回乡,再次来到烈士陵园,缅怀当年的记忆和先烈。从远处就望见,纪念碑还是当年的纪念碑。走近看到,踏入陵园的台阶竟然已经破碎,扶阶而上,陵园中已杂草丛生。
难道如今每年清明不再祭扫陵园?据了解,烈士陵园的遗骨早几年已迁到四平市的烈士陵园。我们毕业后,祭扫烈士陵园的活动少了很多。苏老师当了校团委书记后,去年组织了一次这样的活动。我也提出,大家生活都越来越好,为什么不修复烈士陵园?据众人说,在石岭镇少提钱,目前所属的铁东区政府没钱,以后要纳入的龙湖区,政府更没钱。之后在镇里的观察,一定程度上也印证了这个情况。
令作者十分伤感的烈士陵园
上世纪九十年代,石岭小镇的基本城市公共服务齐全,有电影院、汽车站、火车站、菜市场、商场、职业高中初中和小学、银行、邮局、游戏厅台球厅录像厅、监狱、水泥厂等。当年的城镇空间和生活,比我熟悉的内蒙古某县城繁华不少。而这次回来,对比二者,状况直接扭转了——石岭显得那么小。
我们目前投入比较大的精力研究城市空间破败。为此,我们也考虑,今年继续补充调研,把石岭镇作为一个点来研究。
总体上,镇里在建的工程几乎没有。除了一些住宅楼和火车站的站房,其他多保持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如中心小学还是当年的平房,最为核心的十字路口四周的楼房还和二十年前一样,我家附近的平房,虽然离客运站很近,也算比较好的地界,但还是棚户区,没有拆迁。菜市场稍微有所改造,但只是多了一个栏杆。
客运站旁的平房,每间房比二十多年前加了一个前面的临时性房子,算是增加了居住面积。
小镇的空间状况使我想起贾樟柯的电影《小武》中的一些镜头。苏老师提及,去年镇里重新整修了街里的主要道路。我可以想象,整修之前这些道路的破旧不堪。
其实就在写作过程中,我留意到,微博上早几年有人抱怨石岭镇的道路:“#四平市石岭镇#这是镇上的街道,距离车站不远处,泥泞的道路,垃圾堆成山,在这里生活的居民每天最痛苦的事情是出门,虽然这不是一线二线城市但是这里的居民也希望有一条不需要多宽阔起码要干净整洁的道路啊,求好心人转发!!”
小镇曾经有两个水泥厂,分别是四平监狱水泥厂和私营水泥厂,目前已倒闭或搬迁。同学家里开的轧钢厂,也已关闭并变卖。镇里街道两侧的建筑,多显得比较陈旧。也能看到,不少数量的商铺和住宅,不再有人经营或居住。
小镇上典型的破败空间:道路破坏、没有路缘石、没有垃圾箱、木板封装、临时窗户。
李同学带我去参观她家在镇里的两套房子。一套是沿街大房子,还算比较体面,她家平时多数时候空着,偶尔父母回镇里住。另一套在城中心的老楼里,大门口的月亮门明显开裂,楼道内堆砌着杂物。筒子楼里应该不止一户没人住,不过她家的租了出去,年租金三四千块。目前的价格差不多1500元每平米。我不禁建议,让她卖掉镇上这两套房子。
居住小区入口
内部的走廊
作为梨树县曾经的五大镇和吉林省首批十强镇(目前还被评为“特色小镇”),我认为,石岭曾经繁荣和空间品质良好,然后发生了衰败。石岭的城镇空间发展路径,在东北一些城镇比较典型。李同学小时候住在镇里的平房,那时应该主要都是平房(即“棚户区”)的居住形式,后来1992年搬到居住条件好很多的暖气楼住(在东北俗称“上楼”,是东北城镇空间发展一个非常典型的元素,因为住楼房与住平房,居住条件相差巨大)。这一方面,我所熟悉的内蒙某县城发生上楼大致在2003年,可见即便把小镇与县城对比,吉林这方面的发展至少领先内蒙十年。
被阻隔的阶层流动
这里现实生活也不易。在那个零下十几度的下午,我再次看到了小时候非常常见的露天人工转炉爆米花。而烤地瓜摊贩的条件好一点,用塑料布做了一个棚子。这些非正式工作,可能是一个家庭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也体现了一部分人小镇生活的艰辛。
在石岭访问当晚,我在四平市参加了一次聚会,之后还拜访了一位好友。聚会的是高中同学,大家在家乡多有体面的工作,比如政府公务员,有在市里的职员也有基层的镇长。我想,东北人眼中的“正式工作”,赋予了他们东北中产阶级的生活。而拜访的另一位好友,则属于明显的上层社会,住在高端小区中几百平米的跃层房子,有院子,更有多个摄像头监视室内外,有室内装修的雕龙画凤,又有多只宠物填补空荡的室内空间。
当晚躺在床上,一日的活动电影般再次播放了一遍,东北的贫寒阶层、中产阶级和土豪一族的生活,一天之内都接触了,不同阶层的生活水平差距十足明显,也对东北的贫富差距认识更加深刻。
非正式工作一瞥
前段时间,清华大学参与本科招生的一位老师说到,近年来考入清华大学的本科生,来自大中城市、父母受过高等教育、父亲从事技术/企业管理/公务员等工作、母亲是全职妈妈和自由职业者的比例,相比十年前大幅提升。反过来,来自农村乃至小城镇、父母文化水平一般、父亲从事非正式工作的家庭的学生,考入知名高校的概率变小了很多。
结合在石岭我看到的社会空间的现状,与在清华的所闻,我更要谈一下,据我的观察,在东北阶层上升的可能。我高中同学从事的工作,多与父母一代有不少关系:父母是公务员,他们也可能成为公务员;父母是老师,子女更可能是老师;父母经营某个行业,他们也更可能如此。提到公务员,目前有一种情况是,先作为非事业编制进入政府系统,然后通过考试获得事业编制。我推测,这也为“接班”提供了不少“便利”。在东北饭局上,最常听到的几个词是“找人”、“托关系”。有次在北京的高中同学聚会,老班长举了个例子,说在东北有次要买几瓶汽车的玻璃水,旁边的人直接告诉他先别买,他认识人,提他名字可以每瓶便宜一元。
如同在北京一样,无论四平还是石岭,有幼儿园、小学和中学学龄儿童的家庭,日常生活也围绕着孩子的教育转。为了更好的子女教育,到更高级别的城镇居住,到更高级别的学校读书,购买更高价格的学区房,参加各种辅导班。这也造就了如上所说的清华本科生大量母亲的职业是全职妈妈。如果说,以前家长的主要工作是督促孩子更加努力学习,那么现在则演变为提供更加全面和优越的条件,为孩子提供更好的学习机会。当金钱与教育如此紧密挂钩,它注定不利于阶层流动。
我们的学科能做什么
石岭镇原来是四平市下辖梨树县的一个镇,几年前并入毗邻的四平市铁东区,理由据说是四平市要做大,达到某一类较大城市的标准。这类空间调整,广泛存在于中国各个城市,只是我之前熟悉的多是县改市、市改区,这次算是对乡镇街道办事处尺度的空间调整有了直接接触。空间调整,在一些收缩城市比较多地存在,我推测,这一行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从统计资料层面掩盖人口变少的现实。
据了解,石岭要搞风情小镇,提升吸引力。我不清楚,这是镇长提出来的定位,还是铁东区,或者是规划师。一位在四平市政府部门工作的亲戚,对此基本不抱乐观态度(据说国内某大型规划院在做四平的规划)。我和苏老师提及,以后石岭镇的人可能越来越少,很多房屋都会空置,问她对石岭未来该怎么办。作为初中教师,她提出的建议是,政府可以负责把平房区都取缔,集中住在楼里,其他地方统一规划等等。
反过来,如果问广大规划师这个问题,他们会如何为这个小镇献言献策呢?作为在这里可能停留几天的过客,规划师来现场调研,然后做规划设计方案,如何能像我这个生活了几年的人了解这个小镇往昔的繁荣和地位,他们是否有小镇生活的经历,是否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来应对萧条与衰败。当然,这个小镇是否有足够的经费,来支持高昂的规划设计费用也是个问题(后来我还在网上找到了石岭镇的城镇总体规划http://www.davost.com/case/detail/3859-758442d47b.html)。
回到工作上,多次问自己,针对石岭镇的现实,我们的专业、学科,能够做什么?当我信誓旦旦地和同学说,我要写一篇给媒体的文章,再找机会研究下小镇的城镇空间破败问题。李同学回问我:“你能做什么改变?”一位距离城市规划专业十万八千里的从事所谓硬科学研究的亲属,也多次对我从事的工作提出质疑和小鄙视。
学术界有说法是,要么发表,要么滚蛋(Publish or Perish);而国外某大学的知名实验室更信奉,要么实践,要么滚蛋(Deploy or Die)。行文至此,一个知识分子能为家乡做点什么呢?
致谢:谨以此文表达我对四平市铁东区石岭镇中学校老师们的感谢,我能想起名字的,分别是化学刘秀英老师、几何王树明老师、政治李淑华老师、生理卫生冯忠达老师、物理刘杰老师、英语赵淑杰老师和语文李迎新老师等,春风化雨,他们对我的教育,让我最近二十余年的人生路受益良多;要感谢初中同学李颖女士与我故地重游,让我重拾对小镇对初中的回忆,以及她作为出生于此地的人的经历分享,也要感谢继续坚持在母校教学岗位的苏敏楠女士提供的大量信息,没有她们二位,此文不可能形成。
(作者系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于2018年春节写于东北)